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浓烟下蜜枣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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蜜枣厂林立的那个年代,全村孩子的嘴巴上,都沾满了枣泥。

爹说,附近的第一家蜜枣厂,大约是在一九九五年开业的。刚开业的时候,本地人大都不会做枣,厂房里干活的都是些南方人,江苏的,安徽的,浙江的,基本都是些语言不通的人。

第一家蜜枣厂是在一个叫做回车的村子。

紧跟着,吕庄和大河道两个产枣村也盖起了蜜枣厂。巴掌大的一个县,县里的父老乡亲眼瞅着这三个村子那些做蜜枣的人都挣了钱,也都按捺不住,加入到蜜枣厂建设的浪潮中。村里有钱的出资建厂,没钱的去其他村的厂子里学技术。就这样,没几年功夫,县城里大大小小的蜜枣厂房里,本地人占了主流,也几乎很难再听到拗口的南方口音了。

蜜枣厂需要的设备不多。一个轮枣机,十来台划枣机,几个灶,几口大锅,百十个烤盘,再建上几间烤房,这就差不多了。

轮枣机就是个大滚轮,用来区分枣的大小。收上来的青枣一股脑倒进去,个头小的先出来,个头大的后出来。主家把枣从大到小分成几个号,分号主要是方便划枣,每个号的枣都有对应号的划枣机。也用来决定划枣工人的单价。个头越大,单价越便宜。

轮枣机分好后,就该划枣工人上场了。划枣机是个手足并用的机子,有些像缝纫机。手把枣子放进机子上的孔洞,脚下用力一踏,机子顶部的铁棍就把孔洞口子上的枣砸了进去。孔洞的内壁镶嵌了一圈刀片,枣子经过时,被刀片划出一圈刀痕。有了这个刀痕,煮枣师傅才能把糖分煮进枣子里。划枣的一般都是妇女,这活不累,就讲究个手巧,但工价不高,一个月到头也就三百来块钱。

过了划枣机,枣子就该入锅了,也就是煮枣。煮枣要先在锅里倒些水,水不能多,能把糖化开就行。化开的糖煮沸了之后,把划过的枣倒进锅里,用小火慢慢熬煮。枣和糖有着严格的比例,二十斤枣十四斤糖,上下不能超过半斤。 大约熬上两个小时,翻翻锅,把枣子表层的水控一控,就可以摆上烤盘进烤房了。

烤房是专门烘干的地方,一般就是简单的红砖房,里面的温度在五六十度之间。枣子煮好后,先摆盘烤干,差不多一天左右。一天之后晾一晾,再进烤房烤一遍,差不多就可以装箱出厂了。烤枣是个细致活儿,每隔一会儿要把枣子翻一遍,不然糖分太多,容易粘在烤盘上。这一粘,枣子要么掉皮要么扯成两半,没了卖相,卖不了好价钱。

每年的八九月间,一声声鞭炮敲开了蜜枣厂开业的大门。厂子的主家要先打些酒,炒几个下酒菜,请所有的煮枣师傅喝几杯。酒席上说些客套话,吃些菜,推杯换盏几圈,这个仪式就算结束了。酒席过后,主家请德高望重的煮枣工人点上头把火,蜜枣厂就算正式开火煮枣。

那个年代,村里人很少有稳定工作。大部分人都是在家养种几亩地,有活儿的时候跟着出去干几个月,没事儿的时候就在家待着,种几天地,管几天枣树。煮蜜枣一般在八九月间,前后时间一个月,正是外头活儿少,地里也不怎么需要人管的时节。很多人就跟着学做蜜枣,学上一个月,第二年基本就能带徒弟了。

零二年,爹一直工作的城东活性炭厂倒闭了。那时候大姐读高三,我也马上小学毕业升初中,家里正是需要钱的时候。爹想来想去,稳定的工作一时半会儿找不到,还是得找个煮枣师傅学一个月,挣一点算一点。

爹是去回车村学的煮枣,师傅教得仔细,爹也学得认真,一个多月功夫,爹一个人就能煮出饱满透亮的枣子。第二年到了蜜枣厂开业的时节,爹还没决定去哪家煮枣,同村的牛子先找上了门。牛子是娘的本家,按亲戚辈分的话,爹和娘都得喊人一声姐夫。牛子是第一年开蜜枣厂,本来打算自己开,可算来算去还是本钱不够,最后没招儿,拉上自己关系不错的兄弟合伙开了一家。新开的蜜枣厂不好找人,一方面是新厂开工,大家伙儿不知道厂长这人咋样,是小气还是敞亮;另一方面,蜜枣厂的收入全看蜜枣销路,老厂子的主家摸爬滚打好几年,早摸透了其中路数。新主家刚进这行,万一在销路上栽了,那师傅们辛辛苦苦一个月的血汗钱就糟践了。

爹没想到牛子会直接找上门。不答应吧,都是亲戚,天天抬头不见低头见;答应吧,又怕月底工资不好讨。爹和牛子坐在家里已经烂皮的破沙发上谈天说地,就是绝口不谈煮枣的事。牛子铁了心找爹做煮枣师傅,他知道此时此刻的爹就是在扯皮,但他也知道爹的蜜枣煮得好,他就坐在旁边和爹有一搭没一搭地唠着,一袋接一袋地吧嗒着烟。烟丝呲呲呲地冒着火吐着烟,把不大的屋子熏得烟雾缭绕。爹终于停止了东拉西扯,长出一口气后,说:“让我去可以,但我得把我那不争气的侄子带上。”

牛子嘬烟袋的动作猛地停了一下,他眯起眼睛想了一会儿。烟气迷住他的眼睛,在他的眉毛上乱窜。他大概也没想到爹会提这个要求,沉默了一会儿后终于开口道:“成吧,他跟着你,倒也闹不出什么乱子。”

爹说的侄子就是周文,周文的爹康伯和我爹是叔伯兄弟。周文前些年的时候打麻将,把家里的钱都搭了进去。康伯脾气暴,把周文捆在梯子上打了一顿后,周文就跑了,一连好几年都没回来。康伯打那之后就病了,咳出的痰渐渐有了血丝,没多久就病死在家里。康伯母受了刺激,从此也变得沉默寡言,偶尔还会有些疯癫。

周文终于肯回家的时候,康伯已经进了老周家的祖坟。爹连拉带扯把周文带过去,让他在康伯的坟前从早上一直跪到晌午。周文那次回来是找爹借钱的,他要去学开大车,但手头钱不够,把村里人借遍了也没人敢借给他。爹说浪子回头金不换,别人不借给他,自己这个做三叔的,砸锅卖铁也得给他凑齐。周文那次真的是去开车挣钱了。年底时,他还了所有外债,还给爹买了些烟。

大概真的是命不好,年后没多久,周文再次出现在爹面前。他撞人了,被撞的人没死,但周文自己开车挣的钱全搭了进去,还把车卖了,家里的积蓄也一下子都赔了进去。处理事故的民警极力调节,对方家属这才没让他赔更多。周文像个孩子一样在爹面前嚎啕大哭,说雨下的太大,自己真的没看到车前面还有个人。

车卖了之后,周文没了工作,和大部分乡亲一样,在家里养种地。地里有事儿的时候,他扛着锄头去地里干活。地里不忙的时候就在家歇着。歇得久了,渐渐又开始游手好闲起来。爹常说,周文是个不能闲下来的人,他管不住自己,一闲下来,就想着喝酒抽烟打麻将,慢慢就掉进了麻将窟窿。

爹倒是想过带着周文一起去煮枣,但周文曾经迷上打麻将的事儿,街里乡亲一传十十传百,附近很多厂子都不敢用他。这回牛子来找爹,爹就顺势提了这个要求。

八月份,密密麻麻的青枣挂满枝头时,牛子的蜜枣厂开业了,爹带着周文进了厂子。煮蜜枣的师傅最累,工价也最高。一般是二十四小时两班倒,每班两个人,一个老师傅带一个小工。

爹和周文是夜班,每天晚上去厂子。凌晨的时候,厂里管顿饭。一大早再从厂里回来,睡上一整天。煮枣师傅是最受罪的一班人,要么在灶上搅锅,要么进烤房晃盘,把烘烤着的枣子翻一翻。这两个工作都是五六十度的高温环境,一个月下来,再黑的人也能给熏白了。开始的几天,周文有些扛不住热,有些中暑。爹买了去暑的药,让他喝了几天,周文才渐渐适应了这份工作。

那年煮枣结束后,爹领了一千四五的工价,周文是小工,工价低一些,也有个八九百。领钱的那天,周文买了些孩子们用的文体用品来我家。爹推脱着不要,周文隔着屋门把东西扔到床上,扭头走了。

周文走了没多久又折返回来,拉着爹坐在院子中央的青石板上。神秘兮兮地问:“三叔,我看这蜜枣厂挺挣钱呐。你平时算账清,帮我估摸估摸,开建一个小的蜜枣厂,需要多少本钱?”

“怎么?你想开一家?”

“钱少了就开,钱多了咱想开也开不起不是。你先帮我估摸,我看看能不能凑够钱。”

爹起身去屋子拿了算盘和纸笔,对着周文一笔笔算,还没算到最后,周文的嘴就惊讶地张得老大。

“居然得需要这么多钱啊?”

“你看这些开蜜枣厂的主家,哪个不是有钱的主儿。”

“那我开不起,我得找个人一起开。三叔,你来不?”

“我不来了。我这本来就没几个钱儿,家里仨孩子又都是花钱的年纪。赚了倒不怕,这要是赔了,仨孩子都得跟着我倒霉。”

“成,三叔,那我去找别人。这事儿不成也就算了,要是真成了,开业点火这事儿,三叔你可得来。”

周文说完就出了大门。很多年后我和爹说起这事,我问爹当时不怕周文赔钱么。爹笑了笑,说:“你文哥要是对哪件事上心,那他八成能把这事办得妥妥的。”

周文后来真的把蜜枣厂开起来了,和他一起出钱的是他的一个同学。开业那天,周文和同学早早来家里请爹过去。爹那天笑得合不拢嘴,就像他不是去点头把火,而是去参加儿子的婚礼。

周文对蜜枣厂是真的上心。他没和其他主家一样坐躺椅上当甩手掌柜,而是尽量参与每一个流程。收枣的时候,他一大早起来去枣市上收枣,喊破了嗓子来杀价;收完枣后去厂子里帮着灶上的师傅搭把手,搅搅锅,翻翻盘;到中午的时候,又亲自到集市上称点肉,给师傅们做些爽口的饭食。

爹说,那年的周文,就像个永远停不下来的陀螺一样,每天在厂里转来转去。一直到九月份煮枣结束,周文瘦了一大圈,像半大的小子刚刚把个头拔起来,营养却没跟上一样。

那年是爹煮枣以来挣得最多的。按周文的说法:爹算工头,不能和其他师傅一个工价。周文也把自己投进去的钱挣了回来,又和刚学会煮枣那年一样,带了礼品来家里。

爹说:“干得不错,明年找好销路的话,厂子还可以再扩。”

“我也这么想,那明年这时候我多跑跑销路,厂里的事,三叔你帮我盯着些。”

周文蜜枣厂规模进一步扩大,煮枣师傅从最开始的四个人变成后来的八九个人,锅灶的数量也几乎也翻了一翻。那年的年景不好,青枣产量比往年要低些,但这正好把枣子的价格抬了起来。周文每天忙着跑销路,早出晚归,但每次回来几乎都能带回好消息。

不止周文,所有从事蜜枣产业的人都在那年尝到了甜头。那是蜜枣产业最辉煌,最鼎盛的时期,像正午的太阳一样照耀着每一个人。可能,当时的所有人都不会想到,蜜枣行业的寒冬,已经在路上。

第一波寒潮在次年打春的时候到来。它无声无息,像秋天的霜冻一样悄悄降临,且愈演愈烈。

当时县里的蜜枣主要是销往东南沿海。但随着当地生活水平的逐步提高,养生这一概念如雨后春笋般迅速普及。品类繁多的保健品广告挤压着电视的黄金时段,各式各样的养生专家在讲座上喋喋不休地重复着同一个词:低糖。

起初,没有人注意这个现象,也没有人能联想到这个现象与蜜枣产业的未来会产生怎样的联动。直到蜜枣厂即将在新的一年打开大门,一部分蜜枣厂主家提前去找销路时,大家才惊讶地发现:往年求购蜜枣的批发商,今年都清一色地哑火了。

周文也慌了。

“三叔,这咋办。往年混得熟的那些批发商,今年都说要不了太多蜜枣。我们今年还做不做。”他找到爹,问爹该怎么办。

“我也不知道。”爹蹲在门槛上,望着远处的老槐树发呆。

周文后来还是选择了继续做,那是他辛辛苦苦建起来的蜜枣厂,也是他现在唯一得经济来源。

那年的整个蜜枣产业链可以用哀鸿遍野来形容。蜜枣销路变窄,蜜枣厂的主家都不约而同地缩小了生产规模。很多煮枣师傅和划枣的妇女一直等到蜜枣厂即将关门,也没能找到合适的主家。另一方面,销路受阻,最上游的枣农也遭受重创。漫山遍野的青枣变成了卖不出去的烂手货,枣农不忍心看着枣子在自己的箩筐里发霉,直接咬牙降价。到即将过季时,青枣的价格已经从一块钱降到了两三毛。

周文那年也是挣了钱的,只是再也赶不上往年。他把蜜枣厂的规模一压再压,最后甚至还不到刚开业的规模。蜜枣行业阴晴不定的未来依旧让他苦闷。他不明白,好好的蜜枣,这些批发商怎么说不要就不要了。

爹找来周文,建议他趁蜜枣产业还没倒,找机会把蜜枣厂卖了。周文常跟康伯和康伯母吵架顶嘴,但从没和爹吵过,除了那次。

“三叔,你说这话我可不乐意。蜜枣厂那是我辛辛苦苦一手建起来的,说卖就卖?”

“卖了吧。按这个趋势,以后还有没有人吃蜜枣都是个问题。”

“三叔,不是我说你。也就今年一年不好干,明年啥年景谁也不敢打包票。今年一年不行你就想打退堂鼓,这怂劲儿可不像你。”

面对周文突如其来的火气,爹没生气,但也没再说什么。很多年后我问他,当时为什么不继续劝周文,爹说,当时的形势自己也把不太准,周文坚持要继续开,就随他吧。

“低糖养生”观念的盛行,让很多蜜枣厂主家选择了另谋出路。周文不甘心,在销路每况愈下的情况下又坚持了几年。而这时,蜜枣产业的第二波寒潮,也即将到来。

蜜枣厂黑烟滚滚的烟囱不知何时引起了环保部门的注意。与此同时,厂里无任何卫生检验程序的做法也收到了食品卫生部门的整改通知。

周文和爹是在某个上午同时从厂里回到家的。他们两人都板着脸,面无表情地走进家门。后来我才知道,村里大大小小的蜜枣厂都没能通过两个部门的检查,被勒令整改,整改通过前不得营业。

打那之后,村里的蜜枣厂像游击队一样。检查的来了,就关门歇业;检查的人一走,又偷偷开门煮枣。这样拖拖拉拉一个多月,蜜枣厂的产量锐减,但依旧供大于求,卖不出去。多数蜜枣厂都在那年之后选择永久关门,周文还想再坚持几年,最终还是被爹拦了下来。

村里的蜜枣厂渐渐没了声响,要么卖掉,要么改建成其他厂子。周文应该是最后卖蜜枣厂的,他像当初撞人时一样在爹面前嚎啕大哭,说自己辛辛苦苦建起来的蜜枣厂,说卖就卖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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